文：吳念真
圖：官月淑
出版社：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
出版月年：2003年06月初版一刷
2008年12月初版十二刷
【內容介紹】
爸爸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，從嘉義故鄉跑到九份的礦區謀生。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光火車就要坐一天，下火車還要走半天。
或許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，所以爸爸認為所有的男孩子都應該這樣勇敢和獨立，何況是他自己的孩子，特別是長子。
我就是他的兒子，長子。
我八歲那年，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。
一個星期天的早上，我剛起床刷牙，爸爸叫我等一下坐火車去宜蘭，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裏的傘拿回來。
我還來不及說什麼，他轉身就走了。十分鐘後，我在一家人的哭罵聲、左鄰右舍的勸阻聲，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，一個人出發去旅行。
爸爸說我的身高還不夠，不用買車票，用不到錢，口袋裡只有一盒用掉一半的萬金油，什麼也沒有。他叫我想睡覺時要拿萬金油出來塗，不然睡過頭，會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……
從我家到火車站必須先走一小時的山路，一路上，我仔細地搜尋記憶，複習著從侯硐到宜蘭之間的各站順序：三貂嶺、牡丹、頂雙溪、貢寮……宜蘭，一次又一次。
當然，過程中有好幾次都被打斷，因為遇到認識的人問話。他們都會問我，要去哪裡、跟誰去……；當大家得知我要自己一個人去宜蘭，莫不驚訝萬分；而看到大家意外的神情，反而讓我更得意、驕傲了起來。
也許是因為假日，那班八點五十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裡人很少，很安靜，座位空蕩蕩的，空氣裡殘留著各種蔬菜和水果混合的氣味。
乘客大多都是小販，他們一大清早擔著農產到基隆市場去賣，散市之後帶著空擔子要回到宜蘭一帶。我上車的時候，他們幾乎都在補眠，有的甚至脫掉鞋子大方地躺在座位上。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，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著我，朝我笑。
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，而且又瘦又乾；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雙從七分褲底下露出來的腳，小腿瘦得似乎只剩下骨頭，腳掌又黑又大，像一支扇子，腳上穿著一雙好像是用輪胎剪成的涼鞋，鞋帶是用麻繩綁的。
她一直看著我，凹癟的嘴一直不停的嚼著什麼，讓我有點不自在跟害怕起來。於是我只好轉身跪到椅子上，面對車窗假裝看風景。可是火車一下開進三貂嶺和牡丹之間的超長隧道，風景不見了，車窗上又映出老婆婆的身影，也許是車內的燈光，讓她的臉顯得有點嚇人。在轟隆的車聲中，我聽見她說：囝仔！
我回過頭去，看見她正對我招手，剎那間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老婆婆好像察覺到我的猶豫，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下拿出兩三個小小的、看起來有點過熟的芭樂，說要給我吃。
我慢慢的走過去，低著頭，伸手接過芭樂；不過就在那一瞬間，我再也不害怕了，因為她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，那是擦在頭髮上的苦茶油的味道。
她把我拉到她身邊坐下，一邊說，這是沒人要的，叫我安心的吃吧。等我咬下一口芭樂，她才問我，一個人要去哪兒？我說宜蘭，她似乎一點也不意外，笑著說這樣就有伴了。她說她要去羅東，要我到時叫她，然後她就舒服的靠向椅子，閉上眼睛睡著了。
我有任務在身，當然不敢睡；其實也睡不著，因為過了三貂嶺的隧道，石城附近有另一個更長的隧道，當火車經過這個隧道，天地彷彿開闊明朗起來，無邊的海洋一下子蹦出來，出現在車窗外，將會看到湛藍、起伏不定的大海，看到船，看到遠遠的一個小島，看到搧動翅膀緩緩掠過海面的鳥群……
那天，我就跪坐在椅子上，盡情的看著窗外的風景，沒有人會管我，自由開心的想亂七八糟的唱起歌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感覺有人慢慢靠近我，最後甚至整個人重重的靠在我跪著的腳上；我轉頭一看，是老婆婆！她的身體滑向地板，我伸手想拉住她，卻無法把她拉上來，她的臉色青白青白，嘴唇也一樣。
我聽見自己叫出：阿嬤，阿嬤！阿嬤沒有反應，我用力搖晃她，她還是一動也不動。我急得想哭，突然想到我可以大叫求救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有點膽怯的叫出：救人，救人哪！
這一叫，有用了，一堆人紛紛圍過來，一邊問：怎麼了？我說，阿嬤好像死掉了！眾人一陣大亂，我被擠到一邊的人牆外圍。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著，有人伸手抓抓阿嬤的肩膀和背脊，但是阿嬤始終沒有清醒過來。
人聲依然嘈雜，一陣混亂中，我聽見有人問；有沒有人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？我毫不遲疑的說，我有！立刻從口袋裡掏出萬金油，遞給從人群中伸出的一隻手。
有人正用我的萬金油幫阿嬤擦額頭和太陽穴，阿嬤終於睜開眼睛了。有人發現我正在流眼淚，一個女人安慰我，叫我別哭，阿嬤沒事了。她把我拉到阿嬤面前，說幸好她有帶孫子出門，否則出事都沒人發現，還稱讚我很聰明、孝順。
我想解釋，說我不是阿嬤的孫子，但卻什麼也沒機會說，阿嬤流下眼淚，一邊又笑著點點頭。
大家叫我把阿嬤顧好，又交代我回去要跟爸媽說，以後別讓阿嬤到這麼遠的地方做生意、也別讓她挑重物，因為阿嬤年紀大了，這樣很危險……我什麼也沒說，跟著阿嬤一起邊流淚、邊點頭，看著眾人慢慢散去。
在火車規律的搖擺和喀搭喀搭聲中，海，看不見了，宜蘭要到了喔。我知道，下一站就是了。阿嬤沒說話，一隻手捏著什麼，一隻手把我拉過去，我感覺她塞了幾個銅板給我。我不要，媽媽說我不能亂收別人的錢！阿嬤說，你真傻，如果媽媽問起，你就說是阿嬤給的，阿嬤不是別人啊！
我的手裡拿著阿嬤給的錢，一直捏在手裡，直到我下車。我站在月台上，看著火車關上門，離去。最後一眼的阿嬤是笑著的。
當我走出火車站，向著姨婆家走去，一邊把手裡的銅板放進口袋裡，這時才想到，我忘了把萬金油拿回來了。當姨婆驚訝的看著我一個人出現在她的家門口，小聲的罵著爸爸，我卻只想著萬金油，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裡……？
回程的火車上，雖然沒有萬金油，我也沒有打瞌睡。最後，當我拿著雨傘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天色已經昏暗的村子，遠遠的看到站在路口、不知道已經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時，忽然發現，她的臉怎麼變成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？
怎麼會？
我很急的跑向她，並且大聲叫著：阿嬤！阿嬤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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